走進生活

    - 任正伽

心理治療的功效是甚麼了?作為一個助人者我們的目標又是甚麼了,許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問自己這個問題,地震後的災區的臨床心理的服務讓我不斷的去回答以及反思這個問題,不斷的去回答我對於心理治療的理解與感悟。

我所見的許多的個案都是經歷嚴重的創傷,孩子在地震中遇難,於是這樣一群人他們給自己這樣一個稱謂,遇難孩子的父親,遇難孩子的母親、截肢的幸存者。雖然我無法真正理解他們內心的掙扎、無助與痛苦。但我從他們抽搐的哭泣聲中、蒼白而空寂的眼神中、壓抑的哭泣聲中,試著去去感受他們內在的痛苦,3年了,陪伴著他們從無助到絕望,從絕望到盼望,經歷著一次次的生命歷程。我問我自己,我應該站在哪裡?我不斷的去認同或者懷疑自己的職業身份,不段的去開放我自己。我問我自己我應該站在哪裡?我開始去走進他們也走進我自己的生命裡。

3年了災區的建設從臨時安置點到帳篷到板房,從板房到永久性的住房,現在當我回首我們共同走過的三年的歷程,會忽然回首周遭的一切發現一切都在改變,但似乎也沒有改變或者改變的只是我們自己的內心?

從最初的臨時安置點,我所遇到的災區群眾,當和他們一起工作的時候我一直在問我自己這個問題,我的工作目標是甚麼,甚麼是我可以做的?他們需要的是甚麼?甚麼對他們來說是最實際的?

前些時候我所在的服務的地區遭遇了暴雨、泥石流。他們新建的房屋承載著他們對於生活的希望的房屋,隨著這一次的泥石流和暴雨把他們的生活推向了一個個風口浪尖。我問我自己我可以承受嗎?我是需要幫助他去改變他對於這個災難的認知,還是幫助他去看到他的早年創傷對於他的意義和影響了?亦或是去建立一個良好的關係?那麼建立這個關係的意義又是甚麼了?

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災區的板房裡面,他的女兒在地震中走了,我的同事將他轉介給我,我同事告訴我說「這是個很棘手的個案。複雜的哀傷、抑鬱症、PTSD、適應障礙、軀體化。。。。這些足以形容我的這個個案,但是又遠遠不夠。精神科醫生開個藥他擔心副作用,想吃又不吃,隨著自己的心情在變,我見他已是地震後的一年多了,他幾乎不能工作,不能下床,他老婆壓抑著自己的痛苦,帶著他輾轉求醫,他反復述說著自己軀體的不適,胃痛、痔瘡、消瘦、頭痛失眠。。。一些列的症狀,不能工作,不能下床。。。他寫了關於他生活的日記給我,「醒來後我不知道,我為甚麼要活著,「我覺得很對不起我老婆,「 我覺得自己有時候真的不是個男人。。。。

2年的艱難的歷程,每周我們都見一次,其實我們並沒有談論太多的東西,他一次次又一次次的回到那個原點,述說著自己的無助和絕望,自己的無能和弱小。但是每周他都會從很遠的山上走下來和他老婆下山來看我,我們一起談談,一起走過每周的一個小時。他時不時的問我,任醫生,我這個情況可以去找點事情做嗎?我說「試試。他問了我這個問題半年了,當他覺得害怕、恐懼無助的時候,我始終站在他的身旁,當他想要逃進自己的症狀裡面,我接納他想逃的感覺,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支持並同行與鼓勵。溫尼科特和Bion說過心理治療是就像是抱持又像是一個容器。許多時候我抱持著這個飽經風霜的男人,容納他的喜怒哀樂,但是又不單單如此,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個人可以去探索他覺得可以探索的任何環境,因為他知道我每周會在這裡。

我所認識的一個截肢的大姐,沈浸在自己失去的右腿上1年多的時間,他裝上了假肢,但是她無法用自己的假肢幫助自己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他從不離開自己的房屋身邊,除非遭遇緊急的情況,一年多後我遇見她,她開始向我陳述她的痛苦、憤怒與無助。每周我便會和我的同事去看望她,去傾聽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新的安置點修的很漂亮,但是他也沒有親自走去看看,每次她都會說,我這個樣子不方便了,別人會笑話我,我怕摔跤。。。。

每周我們都來看望她,每周那個時候她也會站在每口盼望我們的到來,我們從最開始的不信任到彼此的相信,到有一次她在我的面前破聲大哭,用哭訴的聲音向我講述她悲慘的命運,從小到結婚到現在,我們經常跨越時空,那一刻我發現我是存在的是存在在時空中的,她也開始去嘗試一些新的可能,而不僅僅只是生活在自己的痛苦情緒中,他也開始走入生活,他經常重復我在治療中說的話,來點醒自己和自己的人生,他現在依舊不能走到很遠的地方,但是她在努力嘗試,我看見她拖著那沈重的雙腳,試著去走入自己的生活,走入自己新的人生。

心理治療不是提供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也並非去改變來訪者的任何內在的部分,而是構建了一種新的可能。和一個治療師一起工作,為來訪者開創了一個新的經驗,一種新的人際關係模式,一種新的可能,新的關係和新的盼望。而作為一個治療師需要為來訪者開一扇窗,這扇窗通向新的可能性。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症狀開始逐漸緩解,最後他在礦山上找到一份工作,最開始他擔心害怕自己沒法完成這份工作,擔心這個疾病會是隨時復發,在治療中我隨時傳達給他,每周我會在這個地方,不會離開,只要他願意,他每周在這個時間便可以找到我,我想他找到了一種勇氣,他知道,每周在這個地方有一個人,有一個他希望的或是幻想的人會在這個地方等待著他。現在他時不時的還是會擔心他的狀況,時不時的憂慮症狀會反復。坦誠的說他和他的妻子的症狀並沒有緩解,還經常伴有焦慮、失眠、噩夢。。。但是對於他們已經不再是問題,因為他們的心已經開始走入生活,他們帶著症狀依舊生活著,他們開始照顧彼此,開始關心別人,開始建造因為疾病擱置許久的房子,治療師可以做的我想是和我們的來訪者共同走進生活,走入他們的盼望。

三年了我們的許多的志願者一直在災區工作,坦白的說,我們也並沒有接受過特別的非常專業的心理治療的訓練。我們在我們服務的點工作,我們每周去一天,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如果有一周我們臨時有活動沒有能夠去看望他們,當地的老鄉會說「上周你們怎麼沒有來了 ,「我知道你們每周這個時間回來 。因為他們知道在他們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會在這個地方等待他們風雨無阻,因為我們彼此知道我們以及走入了彼此的生活,同時我們也在追尋著自己的生活。

人是很難逃脫時間的束縛,我們生活在時空交織的網中,我們為過去痛苦,為未來憂慮,而我們忘記了生活本身。在和他們共同工作的日子裡,他們教會我如何走進生活。。。。

(本文原載於《社區心理康復專刊》2010 年10 月12 日,第七期,並蒙允許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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