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陪你做遊戲

    - 賈佑春

地下被埋了三小時，地上哭泣了三個月

我們所在的安置點是極重災區。濕熱的空氣、泥濘的小路、嘈雜的喧鬧聲，讓人覺得難受。一位在當地服務的志願者找到我，讓我跟他去看一位有嚴重問題的小女孩兒小雪。

我見到小雪時，地震剛剛發生了三個月。

小雪三歲半，地震發生時她和媽媽被倒塌的房屋壓住，在黑暗的瓦礫中埋了三個小時。小雪被救出來時只受了皮外傷，但小雪媽媽因為半個身體被沈重的制板壓著無法救出來，為了保住她的性命，營救人員只好將她的左手臂和大腿整個截肢。小雪親眼目睹了這殘酷的一幕。

緊接著她的媽媽被送往成都救治，幾天後被轉送到上海繼續治療。小雪的爸爸不得不撇下年幼的女兒，一路陪伴照顧妻子輾轉各地醫院。

小雪由外婆帶著，在經歷了一場巨大的災難後，爸爸媽媽突然「 失蹤」 ，消失在她的生活裡。小雪不知道發生了甚麼，她感到無助和恐懼。

第一次見到小雪，她正躲在外婆懷裡哼哼唧唧哭鬧著，哭聲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她身體小小的、瘦瘦的。

她把臉埋在外婆懷裡，我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黃黃稀稀的頭髮軟軟地耷拉著。

小雪的外婆告訴我，地震前小雪一直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身體健康、性格活潑。

地震後小雪完全變了，成天哭哭啼啼，粘著外婆，一步也不離開。她大部分時間摟著外婆的脖子，像個小猴子似的吊在外婆身上。外婆就連淘米煮飯都不方便。而且小雪現在天天尿褲子，這段時間是雨季，褲子洗了幾天都不乾，沒褲子穿時只好讓她打光屁股。外婆說小雪地震後有很多怪毛病，比如怕黑、怕風吹草動、怕見人、不愛說話、不愛笑。以前小雪愛笑，笑起來還有酒窩。地震把小雪的酒窩都震沒了。

外婆說地震後來了很多人看她們，聽說還有專門做「 思想工作」的專家來幫助小雪，但是來的人太多，來來去去如同趕集，小雪不堪其煩，心理問題變得更加複雜和嚴重。由於每個專家所持有的理論流派不同、治療方法不同，又沒有穩定性和持續性，往往對一個受創者反復挖掘治療，對他們造成二度傷害。一個月前還從外省來了一位催眠大師，給小雪折騰了半天小雪也不配合，弄得外婆和「大師」 都很尷尬。她說再這樣下去，她都要瘋了。

我在聽外婆傾訴時，深深地理解她的憂愁和焦急。

小雪一直把頭埋在外婆懷裡，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這時，村長領了一群人過來，他們說話是外地口音，他們送來了吃的、穿的、用的，然後就開始拍照留念。憨厚的外婆連忙搖醒睡夢中的小雪，讓她跟這些好心人合影。小雪邊揉眼睛邊哭，她那可憐的模樣，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這些人本來是來作好事的，但是由於沒有心理學的知識，沒有設身處地站在受傷者的角度考慮，他們的「 參觀」 和「 幫助」 ，反倒阻礙了小雪的心理康復，加重了她的創傷。

等這群人走後，我專門找到村長跟他商量說，以後能不能不帶「參觀團」去小雪家。因為小雪已經有明顯的創傷後心理問題，陌生人的打擾對小雪的身心健康不利，會讓她的情況更不好。她不能長期處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中。幫助小雪是要有知識和策略的。

因為我跟村長很熟，又有很好的關係，他欣然答應了。

我把跟村長所說的話，跟小雪外婆也交代了一遍。

對小雪的幫助，我計劃主要採用兒童遊戲治療和創傷兒童輔導，同時，對她的外婆進行心理健康教育。我認為對兒童和監護人同時進行幫助，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果效。

那天，我詳細收集了小雪震後反應的資料以及外婆照顧她的方法和有關細節。開始了有計劃有步驟的咨詢工作。

我首先向小雪外婆解釋地震後小雪為甚麼會出現哭鬧、黏人、尿褲子、膽小等等現象，是因為兒童在遭遇重大創傷後在無法疏解內心的情緒、得不到及時有效的安撫時，會出現很多生理的、心理的、行為的異常反應。小雪的主要表現是恐懼、回避和退行行為。讓外婆要瞭解一些這方面的常識，消除焦慮情緒。大人要保持冷靜平和，孩子才有安全感。

外婆告訴我，小雪尿褲子她就打她，警告她以後不要把尿撒在褲子上。

我問她：「 打她有用嗎？」

她回答：「沒用。但是我心煩哪，氣到了就忍不住打她。」

我向她解釋為甚麼地震後小雪會尿褲子，這是兒童的一種退行行為，千萬不能打罵孩子，越打罵問題越嚴重。要知道通過有效的幫助，小雪才能慢慢好起來。

外婆還是挺聰明的，她懊悔地說：「那我不該打她啊！小雪纏著我哭鬧，我有時也會罵她，我講我不要她了，把她拿去送人。我二天再也這麼講不得了。」 

我順著她的話給她解釋說，小雪在地震中被埋幾個小時，又親眼看到媽媽被鋸掉胳膊和大腿，那種場面之恐怖、之血腥，就連大人都承受不了，更何況是一個三歲多的小孩。她的恐懼和焦慮是不難想象的。

小雪還有一個重大的創傷，就是爸爸媽媽突然不在了。她不明白從前天天和她在一起的爸爸媽媽為甚麼離開她。爸爸媽媽是不是不要她了，他們是不是永遠不會回來了。當她與媽媽這個跟她有著情感連接的親人分離時，她的情感連接遭到破壞，會產生出強烈的情緒反應，。這就是為甚麼她要死死粘著外婆不撒手，生怕外婆也棄她而去。

外婆生氣時說不要她了，更加重她的恐懼和焦慮。外婆現在是她最親的親人和依靠，她要經常用語言和行動讓小雪知道，外婆很愛她，不會離開她。

我用一個農村老人聽得懂的話慢慢給她解釋，她聽懂了。

我建議小雪爸爸媽媽盡快給女兒打電話，要她親自聽到爸爸媽媽的聲音，媽媽最好親口告訴小雪，媽媽愛她，媽媽還活著，一定會回到她身邊的。

對於小雪，我們則帶給她一個絨布娃娃讓她抱著，讓她覺得身體舒服和有安全感。我還帶了一些女孩兒扮家家的玩具和她一起玩遊戲，讓她扮演小護士給我打針，讓她覺得自己很能幹很強大，以增強她的自信心。

在以後我和小雪的幾次見面中，我特意叫了幾個和她差不多大的鄰居孩子跟她一起玩，我叫小朋友們一起玩遊戲，在遊戲的過程中建立關係並引導情緒表達。

比如說我們玩小兔搬家的遊戲，小兔家房子倒了，小兔有甚麼感覺？它會做甚麼？你怎麼幫助小兔不害怕？小雪會說小兔害怕、小兔想媽媽。小兔的感覺其實就是小雪的感覺。

在對小雪進行了幾次輔導之後，我們建議她早日去上幼兒園。在解決小雪害怕去幼兒園的問題上，我採用的行為治療裡的系統脫敏方法非常有效。

首先，我們找了幾個小朋友來帶小雪去看幼兒園，在幼兒園旁邊和她一起玩；然後讓外婆先帶著她進入去幼兒園院子裡玩一玩，讓她熟悉環境；等她不那麼害怕時，外婆陪她一起上幼兒園，開始每天可能只能呆在幼兒園一到兩個小時，等她熟悉了小朋友和老師，再將她的時間延長到三到四個小時，讓她慢慢適應幼兒園的生活。不要讓小雪長時間呆在家裡，讓她出去接觸別的小朋友，盡快回歸正常的生活。

經過兩個月的兒童遊戲治療，加上對小雪外婆的幫助指導，小雪的症狀明顯好轉，她已經上幼兒園了。

(本文原載於《社區心理康復專刊》2009 年10 月9 日，第二期，並蒙允許刊載)